陳順把整個下午都用在對可疑人員的篩查上了，中間還忙裏抽閑為兩家農戶分了鹿。

他先以案發現場為中心，收捕了居住在方圓十裏之內的惡少年、隸臣妾、不良商販、富家奴仆中品德不好者，以及被雇傭行蹤可疑的外縣人，並詳細觀察他們的言行，記錄下他們的謀生方式，查看他們的居住環境，都沒有發現與案件相關的線索。

他又傳訊那些無正當產業而飲食奢靡者、在獄曹留有案底疑為盜賊者，進行詳細盤問。其中，隸妾妺嬉每日完成官府規定的舂米任務後，就離開司空署不知所蹤，案發時無人作證在何處，經再三訊問，坦稱自己靠與人野合而獲取錢財，卻不肯透漏相奸者氏名；兵卒周瘛剽悍猾賊，與人賭博欠了很多錢，貧急窮困，聲稱自己在案發時磨劍，也無人證明；黔首丁武喜好四處游蕩，白天不做買賣，晚上睡在亳社裏，在戶曹也查不到傅籍記錄，後來說自己是沛縣人，為了躲避仇家而來到豐邑，案發時無不在場證明；公士朱孔是一名仆役，有人發現他從家中步行至集市，獨行獨往，又走到市亭旗下，然後折回，一連數日都是如此，等等。

一下午時間，陳順都在不停地訊問可疑人員，口幹舌燥，咽喉發痛。不知不覺間，日影西移，暮色悄然而至，堂外悠悠傳來了撞鐘的聲音，已經酉時了！陳順停下來，滿臉疲憊地望向蕭何，蕭何微微搖頭，把寫有名單的簡牘遞給了他，尚有十人沒有訊問。

雖然字跡雋秀飄逸，讓人賞心悅目，但是陳順卻頭昏腦漲，無暇品評。

他揮了揮手，道：“明日朝食後再接著訊問吧。這些沒審問的人中，前五人先放回家，剩餘的人和疑犯先關進犴獄。我將奏報縣丞，請求擴大搜索範圍。說實話，我擔心真正的嫌犯恐怕不在這些人之中，我們做的全是無用功啊。”

如果縣廷的犴獄足夠大，陳順一定會把所有嫌犯統統關進去。

陳順吃完夕食後，立即回到了獄曹，把自己獨自一人關在室中，眼睛在拍髀尺刀和竹券之間來回游走。以前每當他遇到疑難案件時，總喜歡盯著證物看，靈感便如同刀礪相撞產生的火星一樣突然跳躍出來。但是今天，他卻毫無思路。

水漏滴滴答答得響個不停，天色越來越黑，仿佛被黔首發髻上的黑布籠罩了一樣。月亮不知鉆到了何處，只剩下星星在不停地眨眼嘆息。

他終於放棄了，在黑夜中摸索著，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寢舍，躺在床上，慢慢地進入了夢鄉。夢裏，他獨自一人審訊可疑人員，不停地鞭笞那些不老實交待行蹤者……

次日，當他來到獄曹時，蕭何等人已經開始抄錄文書了。他瞥了一眼水漏，已經是水一刻刻下五了。陳順正準備召集人員繼續審訊嫌犯，貳春鄉的校長疾步而來告訴他一個壞消息。

婢女媚昨晚被殺了，她的寡嫂也上吊死了！

陳順驚得目瞪口呆，心裏暗道：“莫非賊人搶錢後，忌恨被害人報官，於是報覆性地連殺二人。倘若如此，自己恐怕要被責以無能不勝職，這輩子都很難擢升了。”

他喊上蕭何，帶著兩個牢隸臣、一個牢隸妾趕赴現場。

行富裏位於貳春鄉東部，與益昌裏僅僅相隔四個裏。裏名中雖有一個“富”字，但大部分居民都是無爵士伍，僅有二家上造、三家公士。裏監門把守著大門，遠遠看見陳順等人過來，急忙點頭哈腰地打招呼，又一路小跑叫來了裏正。看熱鬧的黔首早已經被驅散，只留下一堆雜亂的腳印。由於裏巷的路用沙土鋪成，盡管昨日剛下了一場暴雨，並不顯得泥濘。裏正領著陳順等人，沿著鋪好的砂石步入被害人院內。

這是一個普通的院落，房舍是常見的一宇二內結構，東屋和正堂相連，西屋則獨立著。四周築有七尺高的土墻，從斑駁脫落的墻體可以看出主人家經濟的窘迫。院子西邊種植著十棵桑樹，排列成兩排，東邊有一口水井，井欄用碎石堆砌，上方是汲水用的轆轤。

裏長向陳順等人介紹道：“這家人以沈為氏，不知何時遷徙到了此地，原先有五口人。男主人沈慶有一兒一女，兒子叫旨，女兒叫媚。楚人統治時期，沈家父子二人爵至國大夫、列大夫，先後為楚人戰死，僅留下妻子孟氏、兒媳羋氏和女兒媚，還有一個遺腹孫。豐邑歸魏後，這家人的家境每況愈下。靠著把女兒賣給縣令家做婢妾，這家人才勉強度日。裏中父兄哀其不幸，不時地接濟沈家三口人。昨天阿媚回家後，眾人都前來拜訪，卻發現阿媚受了傷，有人便說起阿媚被盜賊搶去錢財又被刺傷一事，大家夥都很憤怒。阿媚這孩子越長越好看了，可惜被賊人所殘殺，辣手摧花，暴殄天物啊。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就這樣沒了，多可惜啊。”

陳順看著裏長嘴邊流出的涎水，內心一陣厭惡，道：“屍體是如何被發現的？”

裏長尷尬地笑了笑，道：“今早雞鳴時分，我正在裏巷中散步，空氣真是新鮮啊。突然，我先是聽到斷斷續續的哭泣聲，便循聲前行，來到沈家門口，才得知是沈孟氏在嚎啕大哭。我使勁敲門，卻無人響應。轉了一圈，我發現墻壁被挖了個洞，直通屋內，正在猶豫如何進去，哭聲卻戛然而止。我咬咬牙，於是順洞而入，就看到了悲慘驚悚的一幕，羋氏的脖頸掛在一根麻繩裏，吐舌瞪眼地晃動著，阿媚面目猙獰地倒在血汙裏，孟氏倒在床上，不知死活，小孫子當場被嚇傻了，瞪著雙眼，猶如木雕泥塑。我試了試孟氏鼻息，發現還有活氣，就急忙喊來裏中長老守候在孟氏身邊，然後我跑到校長家報案。大致就是這樣。”

鄉嗇夫這時也趕到，皺著眉頭，一言不發。

陳順道：“羋氏？我好像有些印象。她為人如何啊？”

裏長嘿嘿一笑，意味深長地說：“二十如狼，三十似虎，四十坐地能抽磚、五十靠墻能吸動夯土，說得便是這種淫婦。行富裏、益昌裏等周圍數裏的浪蕩子，哪個沒有領會到她的厲害之處！”

鄉嗇夫轉頭對裏正道：“慎言，死者為大，嘴下積德。我看見你身後有羋氏的鬼魂尾隨，正盯著你磨牙呢，多虧此地人多，陽氣剛烈，才近不得身。”

裏正不由打了個寒噤，一臉悻悻然，閉口不再言語。

蕭何這時湊近陳順耳旁，低聲道：“去年冬至時那個孕婦流產案。”

陳順頓時明白過來，想起了一個多月前的那份愛書：

行富裏寡妻羋氏控告說：“羋氏已經懷孕六個月，昨日白晝和家中小姑子媚鬥毆，羋氏和媚互相揪住頭發，媚把羋氏摔倒。裏長來救，把羋氏、媚分開。羋氏腹痛難耐，昨夜胎兒流產。現羋氏將胎兒包起，拿來自訴，並控告媚。”當即命令獄史陳順前往捉拿媚。隨即檢驗嬰兒是男是女、頭發的生長和胎衣的情況；又命曾經多次生育的隸妾檢驗羋氏下體流血和創傷情況，再訊問羋氏的家屬孟氏，羋氏在家中的生活和腹痛流產的情況。獄史陳順、隸臣舞檢驗羋氏送來的胎兒，已經用布巾包裹起來，形如凝血，長短約為從手指到肘節，不能辨出是胎兒；當即放在一水盆中搖蕩，凝血確系胎兒，胎兒的頭、身、臂、手指、大腿以下到腳趾都已像人，但看不清眼睛、耳朵、鼻子和性別，從水中取出，又成為凝血的形狀。另一程序是：命曾多次生育的隸妾南檢驗羋氏，南說：“羋氏下體旁邊有幹血，現仍少量出血，並非朔事。某人曾懷孕流產，其下體及出血情況與羋氏相同。”

陳順頭腦中對這起系列殺人案有了新思路，不過他並沒有急於下結論，而是讓眾人站在原地，示意蕭何跟著他勘察現場。

二人先來到了正室之中，眼前吊著一具女屍，似乎在微微晃動著。

一番觀察後，陳順讓隨行的牢隸臣將屍體小心放下，然後戴上一副白紗手衣，開始細細檢驗起來。

陳順吩咐蕭何執筆準備記錄，自己則一邊查看一邊說：“令史順爰書：與令史何、牢隸臣甲對寡妻羋氏進行檢驗，羋氏的屍體懸掛在其家中正室北墻的房梁上，用拇指粗的麻繩做成繩套，束在頭上，繩套的系束處在頭後部，繩在房檐上，繞檐兩周後打結，留下了繩頭長二尺，屍體的頭上距房檐二尺，腳離地面二寸，頭和背貼墻，舌吐出與嘴唇齊，流出屎溺，沾汙了兩腳，解開繩索，屍體的口鼻有氣排出，如同喟然嘆息狀，繩索在屍體上留下淤血的痕跡，只差頭後兩寸不到一圈；其它部位經初次檢查，沒有兵刃、木棒、繩索的痕跡。房椽粗一圍，長三尺，西距地上土臺二尺，在土臺上面可以懸掛繩索，地面堅硬，無法觀察到人遺留下的足跡。繩索長一丈，身穿絡制的短襦和裙各一件，赤足，當即命裏正把羋氏的屍體運送縣廷。”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